没有监管的权力
防微信公众号被封，把文章陆续搬来，因此发表时间和写作时间差距很大。作者 黄铁鹰
2003年，美国发生一件震惊世界的丑闻——美国军人在伊拉克监狱虐待囚犯。
虐待囚犯本不应该成为新闻，但美国虐囚就成了新闻，因为美国到处指责别人违反人权。
这个事的起因是一个在伊拉克的美国士兵，偶尔看到同伴的一张CD。CD上有很多虐待囚犯的照片。他刚开始以为是前萨达姆监狱的暴行。当看到有些照片上竟然有美国军人，他意识到不对了。（注1）
思考三天，他把这个事匿名举报。结果，该事件开始发酵，一直搞到全世界都知道。
时任美国总统布什讲话要求调查；美国国防部长也公开道歉。（注2）
这件事对美国形象影响太坏。有人说这些张照片，使美国在二伊战争的所有军事付出成为负数。
的确，虐囚照片曝光后，恐怖主义对西方袭击的频率大大增强。
这个检举人的压力很大。他说：“虐待囚犯是犯罪。不举报，良心难受；举报，会遭人恨；举报当晚，我睡觉时就把手枪放在枕头下了。”
很快，检举人的名字被泄露。有些美国人认为他是叛徒，扬言要杀了他。
他生长在美国一个小镇。这个镇很多人都参军。他所在部队的战友大都来自这个地方。
他名字被泄露当天，军方就把他从部队调离，并派六个军人形影不离保护他。退伍时，不能回家了，他和夫人被安排到没人知道的地方隐居起来。
2004年，十七个参与虐囚的军人被处罚，八个军人被判刑，美国主管伊拉克监狱的女将军Janis Karpinski也被降职调离。
然而，这个事没结束。它给人留下的思考远超过该事件本身。
人们要问： 虐待囚犯是不是美国监狱的普遍现象？
美国在伊拉克一共有15个监狱，经过调查，虐囚事件只是发生在Abu Graib 监狱。不仅如此，Abu Graib监狱包括好几个子监狱。虐囚事件仅发生在1A 和1B 两个监狱，而且只发生在夜班！（注2）
Abu Graib是美军在伊拉克的最大监狱。好多萨达姆的军官和有情报价值的囚犯关押在此，这些囚犯就关在1A和1B。
2003年美国军队虽然占领了伊拉克，但还没有抓到萨达姆。伊拉克人对美军的袭击此起彼伏。
美军当务之急是尽快抓到萨达姆，因为群龙无首，伊拉克人才会放弃抵抗。
主管监狱的将军 Janis Karpinski 说：“我亲眼见过，美军占领伊拉克的总司令好几次用手指头，戳着主管军事情报的将军胸脯说：“你明不明白，我要的是萨达姆。把萨达姆给我，不惜任何代价！”（注 1）
Abu Graib 1A 和1B的囚犯，晚上由美国军事警察管理；白天由美国情报部门审讯。
美国军事警察不是正规部队；大都是业余军人，平常有工作，每周只训练一天。二伊战争期间，因为正规军人不够，他们被派到战区管理监狱。
二伊战争，美国不仅正规军人不够，专业审讯人员也不够。
擅长创新的美国人，竟然把部分审讯业务外包给几家商业公司。
美国为了提高效率，把一些政府职能，包括一些监狱承包给商业公司的做法由来已久。但把情报审讯业务也外包，世界还是第一次知道。
我没有看到美军审讯外包的合同。但我想既然是外包合同，一定是有业绩指标。比如，你帮我审讯多少俘虏？每个俘虏必须审讯多少时间？必须由什么样资格的人审讯？每条情报值多少钱？
1A 和1B 的审讯任务，有一部分就是由外包公司担任。（注2）
据被判刑的军人交代，这些审讯人员告诉他们，晚上值班时，要尽量让囚犯意志崩溃，以便白天提审时能尽快获得情报。
然而，这些军事警察都是没有受过审讯训练的人，他们的职责只是看守囚犯。
可是面对审讯人员的请求，面对共同的敌人，面对美国的正义事业，作为美国军人怎可能拒绝这种要求？他们很可能被委以重任而感到骄傲！
于是，这些美国军人们充分发挥了雷锋对待敌人的态度——“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注 3）
他们变着花样虐待囚犯。囚犯不仅受到体罚和拷打；穆斯林囚犯还被光着身子，头被套上女性内裤；面对女看守，被逼集体手淫；脖子被套上狗的项链，被牵着在地下爬行；有的阴茎还被电线绑上；有的被强奸和鸡奸…..
美国法律禁止对疑犯逼供信，除了人权的原因外，美国刑侦学研究证明，根据逼供信获得的口供，可信程度并不高。原因很简单，疑犯为了少受折磨，往往瞎说或屈打成招！（注4）
然而，科学抵不过总司令手指头的压力！再加上外包审讯公司赚钱的冲动，原本只需看管囚犯的业余军人，被委以协助情报审讯的职责。
于是，这些军事警察在晚间值班百无聊赖的时候，获得了随心所欲处罚囚犯的通行证。再于是，1A 和1B监狱就传出了伊拉克囚犯的惨叫声。
事件曝光后，十几个军人被降职，有8个虐待囚犯的军人被判了刑，最多判了10年，最轻的只判几个月。外包审讯公司Engility向这些囚犯支付了528万美元的赔偿费。（注 5）
根据美国法律，如果用同样的方法在美国虐待囚犯，至少要判25年！
这些军人为什么被轻判？除了因为是战争和虐囚不在美国国土，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们请到了世界知名心理学家——史丹福大学心理系教授津巴多，做他们的专家证人。
津巴多教授说：“我一看这些虐待囚犯的照片，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1971年斯坦福大学心理系的地下室曾发生同样的事情。” （注 6）
1970年，津巴多教授为了研究人和权力结合时会发生什么反应，他在心理系的地下室临时装修成一个假监狱。
狱警和囚犯都是从斯坦福大学本科生中找来的自愿者。这些自愿者被告知，他们参与一项心理学实验；他们会随机被指定充当狱警和囚犯；充当囚犯角色的人要真的到假监狱中坐牢，充当狱警的人要穿上真的管教服装，担负起管理囚犯的任务。
当24个志愿者选定之后，拉着警笛的警车到充当囚犯的学生住所，把他们带上手铐押进监狱。
充当狱警的学生被告知，他们应该根据他们认为合适的方法管理囚犯，目的是让囚犯遵守规矩，接受管教。
至于用什么方法，遵守什么规矩，接受什么管教？津巴多教授并没有给这些狱警具体指示。
然后，津巴多教授和研究人员在秘密的窗口观察这个假监狱发生的一切。
囚犯一到监狱，就被狱警要求脱掉衣服，穿上囚服，然后，一个个被关进自己的狱室。
刚开始，这些“囚犯”还都嘻嘻哈哈，可当“狱警”们开始行使其职责，对囚犯采取逐渐升级的惩罚后，气氛变了。
这些惩罚措施包括俯卧撑、单独监禁、长期站立、剥夺进食和睡觉…..; 当囚犯不听话时，他们把其他囚犯煽动起来，惩罚不服者。
狱警对囚犯的惩罚花样，每天都变本加厉。狱警都越来越像真的，囚犯服从也越来越强。最后，狱警竟然要求囚犯模拟鸡奸的动作，囚犯也没太多反抗！
这个实验本来要进行二个星期，可是在第六天就被提前结束。原因是津巴多教授当时的女朋友——一个心理学家，到这个“监狱”参观。
她发现这场戏演的太真了——囚犯们白天被蒙着头，像机器人一样听着狱警的摆布。狱警和囚犯的心理都已经不正常，包括主持实验的津巴多教授——“监狱长”！
她哭着说，实验给了你们权力。权力让你们变得邪恶——完全不顾对人的伤害！
不仅如此，她对当时的男朋友津巴多说，这个实验也让我知道了你究竟是个什么人！
面对女朋友的当头棒喝和要分手的威胁，津巴多教授终止了这个实验。
这就是著名的斯坦福大学监狱实验，它证明：权力对人有着不可抗拒的腐蚀，如果没有制约，必然导致滥用。
津巴多教授在美国军事法庭上说，我的模拟监狱只有6天，那些“狱警”就开始以虐待囚犯取乐。Abu Graib 是真监狱，而且那么长时间，情况可想而知！
这些军人之前并不是坏人，有些甚至是模范军人。是什么导致他们成为虐待犯人的罪犯？是制度给了他们权力，但没有对他们的权力进行监管。这个责任在制度上！ （注 6）
的确，2001年911事件之后，美国总统布什签署秘密行政令，允许美国情报机关用体罚审讯恐怖主义疑犯（Enhanced interogation) 。（注7）
难怪，从将军被降职为上校的Janis Karpinski，穿着军装面对全世界电视机愤愤不平的说：“我们是替罪羊，我的士兵还在监狱中服刑。可是那些制定政策的人却没有责任！” （注 1）
2005年，Janis Karpinski 上校专门出版一本书《一个女人的军队》，讲述虐囚事件她的版本。她写到：“我亲眼见过国防部长Donald Rumsfeld签字，允许雇佣外包人员审讯囚犯的文件！”这本书，亚马逊有售。
美国够奇葩，竟然允许现役军人出书爆料美军黑幕！
2009年美国总统奥巴马签署行政令，没有总检察长的命令，美国情报机构禁止用体罚审讯恐怖主义疑犯。（注7）
后记：200多年前，法国思想家孟德斯鸠就说了：“一切有权力的人都会滥用权力，这是万古不易的经验。要防止滥用权力，就必须以权力约束权力。”（注9）
什么是以权力约束权力？
1）任何人都不能有绝对的权力；2）权力必须受法律和制度的监管。
2016年11月 人民日报 在《关于新形势下党内政治生活的若干准则》明确指出：“监督是权力正确运行的根本保证，是加强和规范党内政治生活的重要举措。必须加强对领导干部的监督，党内不允许有不受制约的权力，也不允许有不受监督的特殊党员。” （注 ）
再后记：我老婆看了这篇文章后说：此文写的不咋地。你只说了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权力不受监管，必然会被滥用。但你没说：人为什么会滥用权力？
我说：人们都知道1+1=2，但1+1为什么等于2 就需要大数学家才能说清楚。
2018年 3月 11日 悉尼
（注1 ）纪录片 《STANDARD OPERATING PROCEDURE》（ 注2 ） Abu Ghraib torture and prisoner abuse Wikipedia （注 3） 雷锋日记 （注 4）《The Science of Interrogation: Rapport, Not Torture》 （注 5）华盛顿邮报 2013年 1月9日 （注 6） Philip Zimbardo: The psychology of evil | TED Talk （注 7 ）Enhanced interrogation techniques Wikipedia （注 8） Janis Karpinski Wikipedia （注 9）孟德斯鸠 《论法的精神》 （注10 ）人民日报 人民网 2016年11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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