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才能拿奥运金牌?
防微信公众号被封,把文章陆续搬来,因此发表时间和写作时间差距很大。作者 黄铁鹰
我写过两本“学不会”的书。一本是《海底捞你学不会》,另一本是《褚橙你也学不会》。
写这两本书,让我明白一件事:研究好企业,比研究差企业难。这同研究一个人为什么健康,另一个人为什么生病的道理一样。
一个人健康,是由于他或她的基因,环境和生活习惯等综合原因所致;一个人生病,只需一个方面出问题。
好企业也必须是综合原因的组合拳。
海底捞的成功绝不是仅靠“出位的服务”,褚橙的成功也绝不是仅靠“名人站台”和“人情债”。
那些以为“一招鲜”就能让企业成功,是没有做过,或者没有认真做过企业人的看法。
做好一个企业等于奥运会拿金牌。想拿金牌首先必须是个健康人,然后身体某项或某几项机能格外超群,心理素质还必须超强才有可能。
想靠一招鲜就拿金牌的人,只能去残运会试试运气。
下文是我2015年所写,重发悼念褚老。
每个人都是上帝原创的孤品
2015年6月,我又一次来褚时建的橙园。一起去的还有30多名企业家。
这些企业家在见褚时建前曾讨论,见到褚老最想问的问题是什么?
排在第一的是:你75岁时选择一个没干过的行业,一头扎进去,种了十三年。期间遇到无数困难,想没想过放弃?
第二天见到褚老,我们直奔主题向他发问。
褚老说:“没有。”
我们问:“为什么没有?”
褚老摇摇头说:“就没想过放弃。”
我们又问:“那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你坚持下来?”
褚老说:“没做好,怎么能放弃?我从小养成的习惯,认定的事一定要干成。这些年来,不论是干大企业,还是小企业,不论什么行业,都会遇到不同的困难;有些困难是原来就想到的,有些没有,但我相信都能克服,最后也都解决了。信心很重要,如果我接二连三干不成事,那就没信心了。”
褚老的太太——马老师在一旁插话说:“怎么可能放弃,放弃了,我们就什么都没了!现在人能活很长时间,我们以后怎么活,不能总靠人家可怜和接济。”
褚老没吱声,好像不置可否。
记得一年前,我第一次见褚老,就问他:2002年时您都75岁了,把所有300万积蓄都投到这片荒山上,不仅如此,还借1000多万,为的是什么?
褚老说:“首先我们要生活。再说,我这个人没事干不行,不能这样等死。还有,我不甘心,现在烟厂的老总年薪都是二三百万。我当厂长十几年厂,工资和奖金加在一起,一共才70万,跟他们比我太寒酸了。”
我又问:那就不怕亏了?连300万都没了?
他说:“我研究过那些种橙的人,我一定能比他们种得好,每年怎么也能有百分之二三十的回报。”
我对他的回答始终不太理解,75岁的人,手里还有300万,一般人怎么也不会冒险创业!万一做砸了呢?再说,谁知道还能活几年?
这次来哀牢山,我又明白了褚时健的字典里不仅没有常人的恐惧,也没有放弃二字。
跟我来的企业家,大都40多岁,至少创业十几年,个个事业有成。然而,这群财务自由的幸运者们,却有着一般人没有的烦恼——经营企业这么累,风险这么大,他们为什么还要继续?
经营企业是表面风光内心苦的活,企业家是世界上风险最大的职业。人到中年本来都有职业倦怠,更何况他们了?他们此行最重要目的之一是向褚时健请教,如何找到让他们继续做下去的动力!
然而,褚时健让他们失望了。在同褚时健交流的三个小时里,他们变换着角度和词汇,试图跟褚时健探讨动机、理想、愿望、信仰......这些人生意义的问题时,都被褚时健用一个个具体的事情给挡了回去。
比如,褚时健说他正着手扩大规模——把1万吨的产量扩大到6万吨。如何能保证质量稳定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另外,产量增加了,水资源又不够了,如何采用滴灌的技术?如何解决病虫害?........?
怪了,褚时建的脑袋里好像根本就没有关于人生的抽象问题!我们同褚老探讨人生,简直就是鸡同鸭讲。最后,正和岛创始人刘东华实在憋不住了,问了一句:“百年之后,您希望您的墓志铭怎么写?”
褚老说:“什么是墓志铭?”
褚老连这个词都不知道!我说:“就是您去世后,墓碑上希望写什么?”
褚老沉默了一会,长出了一口气,用更慢的语速,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褚时健,属牛。”
属牛?我们有些不解。
马老师在一旁说,他其实是属兔的。
大家楞了一下,似懂非懂,但都鼓起了掌。
从橙园回昆明的大巴上,大家抢起了话筒,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
一个人说,褚老是真牛人。哪个属兔的人,敢说自己属牛?!
另一个人说:褚老说他属牛,并不是说自己牛,而是说他倔强,认准的事要做到底!
一个80后说,褚老就像一台装了很少软件的电脑,简洁高效。我们装的软件太多,运行起来互相牵制,效果自然不如他。
也有人说,褚老真是一个非常纯粹和简单的人,他做事就是要把事情做成,根本就没有常人这些名与利的干扰。
还有人说,他就是一个永动机,一个做事的神器。
另一个企业家说:他好像没有信仰,嘴里也没有“利他”“为了农民”“为了员工”这类高尚的词。但跟他合作的人都改变了生活,甚至是命运——烟农,橙农,种橙的管理者,卖橙的经销者......为什么?因为他信奉的原则就是要让合作者不吃亏,你才能赚钱。
一个女企业家说,褚老浓重的云南话,我一句都听不懂!刚开始,把我急坏了。后来,我安静下来,就盯着他这个人,看他的表情,听他的语气。慢慢地,我突然觉得,我读懂了他——就是活在当下!
湖南大三湘茶油的创始人周新平激动地说,他就是一个佛,他就是一尊大道至简的佛,一个见神杀神,见鬼杀鬼的佛。
大家鼓起掌,对这个解释比较满意。
我不信佛,不知道佛啥样,但在我看来,褚时健至少不是常人,因为他不论什么年纪,都能把沾上手的事——少年时做酒,青年时做糖,中年做烟,老年种橙,做得都比同行好!
那作为常人的我们,应该怎么办?大家的结论就是,要尽可能去掉一些多余的软件——名、利和恐惧,我们才能心无旁骛,变得简单一些,纯粹一些;做事的效率也就高一些。那个没听懂褚时建说什么的女企业家甚至说,本来我都想收山了,这次回去要大干一场!
2015年6月 北京
后记:
过来几天,又看上文,觉得有些武断。我们这次去拜访褚时建的,年龄最大的就是我,但也才60岁,同褚老整整差了27岁。我们怎么就能判断他是纯粹和简单的人?怎么就能判断褚时健没有理想和抱负?怎么能判断褚时健就是因为纯粹和简单,才能创造一个又一个传奇?!
澳洲的墨尔本与悉尼之间,有一个小镇叫岗德盖,曾经是铁路运输木材的枢纽,但高速公路兴起后,铁路废弃了,小镇人口由八千减到两千。
小镇有一个火车博物馆。说博物馆有些夸大,因为就是一个废弃的小火车站和一截小火车厢,博物馆一个工作人员也没有。参观者每天可能也就一二个。
我和太太二次途径此地,在小镇加油休息,顺便看看这个博物馆。每次,我和太太都是唯一的参观者。
第二次参观,我们看到一个老头,在小火车车厢上面刷油,老头动作很慢,也不灵活,更关键的是,他的保护装置就是腰上绑个绳。这让我很奇怪,澳洲这么老的人很少有干这么危险的活;就是干,也要安全装备齐全。
老头下来后,我仔细端详他,足有80多岁。
我问他,这个博物馆是你的?他说,不是,是社区的。我说,这么热的天,你干这个活可不容易呀。他说,还行,我是义务干的;区政府出油,我出力。
我说,你有保险吗?他说,我是主动干这个活的,要什么保险,再说,哪个保险公司也不会卖作业保险给我。
我又问,您多大了?他说,82岁。
我实在忍不住好奇,有些不礼貌地问,你为什么要做这个事?
老头看了看我,说,你多大了?
我说,55。
他说,当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会知道,谁在离开这个世界前,都想给这个世界留点东西。
我又问,你以前是干什么的?他说,警察。
也许,我们这些毛头小子根本就不具备理解褚老的经历,就像我不能理解这个澳洲老人一样。
褚老比我们多活的近三十年岁月,加上他的特殊人生,一定会在他心里和大脑留下独特的痕迹。也许,他根本就不想讲给我们听;也许,他知道有些事讲不清。
就像我们面对自己的子女,有多少事,能跟他们讲明白?
人心里都有一扇不能向别人敞开的窗,包括最最亲近的人。
所以哲学家说,人是孤独的。我再加一句,越老越孤独。
为什么?因为天下找不到同样的指纹,天下也找不到同样的人;独特的每个人,每多活一天,就多积攒了一天的独特。所以人越老越难交流,不像小孩,玩一会儿,就能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
我们之中有谁能理解褚时健在不到30岁时,从社会主流的精英,一下子被打成右派的心理?那是人生最需要上进,最充满理想的年龄,他却被贴上了“坏分子”的标签!
这等于今天,所有人都可以考大学和经商,就你不行一样!
谁能知道他当右派被强制接受教育和改造时,有过什么样的人生思考?
真希望我爸爸能到哀牢山跟褚老聊聊,因为他也是右派,跟褚老同岁,可惜他已作古。
谁能体会到,他摘掉右派帽子后,还能创造了中国烟草行业70%利润的辉煌,可是一转身,竟变成无期徒刑的囚犯?
千万不要说我们能理解一个无期徒刑犯人的心。
又有谁能体会到,在自己身陷囹圄之时,妻子和唯一的女儿也同时被关进了监狱?
又有谁,能体会到女儿自杀,而且是死在狱中?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悲剧。黑发人走了,白发人连送都不能送,岂不是更大的悲剧?谁又能知道褚时健心里那扇窗关着的是什么?
如果不知道,我们怎么可以得出他是一个简单纯粹的人,一个像佛的人?!
或许,褚时健真是天生佛根,后天的大起大落,把他修炼成一个佛。
也或许,经过二次人生大起大落,经过了牢狱之灾,75岁从狱中出来的他,看透了人间的险恶,宁可守着哀牢山的荒山野岭,也比回归他熟悉的社会安全。
要知道种橙时,他还是保外就医的身份!
还或许,他真需要钱。人都爱钱,越老越爱。为什么?怕天有不测风云,万一病了呢?更何况还是做过牢的人?!
再或许,他唯一的女儿给他留下了一个外孙女,外孙女生了两个娃。他们是他生命的延续,帮助他们,是唯一能向女儿赎罪的方式。
可是一个七十五岁还想赚钱的人,除了自己创业,还有什么就业的选择?
因此,褚时健在75岁之后,在哀牢山种橙还能“修成正果”,也可能是不得已为之。
战场,无退路的士兵永远比有退路的勇敢;人生,无奈永远比选择的张力更强。
每个人都是上帝原创的孤品,只有上帝能看懂;人看人都是雾里看花,角度不同,图案就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