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兵的命运就是被敌人包围
防微信公众号被封，把文章陆续搬来，因此发表时间和写作时间差距很大。作者 黄铁鹰
6月27日，澳洲2016年人口普查数据公布了。总人口2400万，其中，在中国出生的华人52万，占2.2%。
我就是这52万华人中的一个。
2001年当我从飞机上看这个我将成为移民的国度，有点忐忑，有点兴奋，也有点悲壮…..
觉得移民像伞兵，想起一部美国电影里的名句：“我们是伞兵，伞兵的命运就是被敌人包围！”
我们能不能在这个据说比较歧视华人的“敌占区”生存下来？
16年过去了，我打过工，上过职校，学会修房子和开船，住过两个城市，搬过三次家、吵过架、打过官司，住过医院，女儿成家生了孩子……
很幸运，这16年碰到友善的澳洲人远远多过歧视我们的澳洲人。很多，素未平生的人给我们的帮助，总让我觉得澳洲盛产雷锋。
我逐渐有一个好奇：100多年前对中国人那么恶的澳洲人怎么繁衍出这么多活雷锋？是什么导致这些活雷锋祖宗曾经如此歧视中国人？这种歧视会不会死灰复燃？
上个月，我终于找到一份125年前的档案，它让我的好奇有了答案。
它是1891年澳洲NSW州的皇家调查委员会的一份调查报告。一共540页，原件在美国康纳尔的大学图书馆。（注1）
事情的起因是，1891年八十多个在悉尼George street 北段和Goulburn street（就是现在唐人街）附近的白人住户和商户，注册一个叫“反华人赌博联盟”的组织。
这个组织定期聚会，搜集材料，向记者和政府反映中国人的不法行为和不良习惯对他们生活和生意的影响。
他们的指控是华人聚众赌博，吸食鸦片，生活肮脏，诱惑少女；华人的所作所为把该地区的形象降低了，很多人从Circular Quay 码头下船去悉尼火车站，都故意绕过这个地区；因此导致他们生意不好，房价下跌。
他们的指控还包括警察普遍接受华人贿赂；这个警区的警察都不愿意调岗，因为有油水。所以对华人的恶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些记者根据走马观花的印象，也写了很多关于华人负面报道，于是反对华人的民意汹涌起来。
为顺应民意，NSW州专门成立一个皇家调查委员会，调查华人不法行为，生活习惯和对澳洲社会影响的
皇家调查委员会是英联邦国家的一种临时特殊法律机构。它是为调查某些严重社会问题专门成立的，比法院权利还大，直接向议会负责，可以调查任何人，还有权把拒绝作证的人拘留。
面对皇家委员会的调查，被询问者必须宣誓说真话；如果说假话，就等于在法庭做假证，要被判刑。
澳洲老百姓都知道，一个事如果被皇家调查委员会调查，那一定是大事。
这个委员的主席是当时的悉尼市长Alderman Manning，其他四个委员都是有名望的律师和太平绅士。
该委员会用了近半年时间，调查和传讯了近100多名与华人这些不法行为有关系的证人。根据这些证词和调查，该委员在报告中向议会给出了独立的结论。
读完这个调查报告，我长长出了一口气。这100多个证人，在说假话要坐监的法律面前，终于让我看到了当时历史的真实；也让我见识了100多年前皇家调查委员的工作流程、质量和公正。
这份报告的主要结论有如下几条：
1）中国人的确好赌。悉尼3500中国人中，至少有700名从事赌博。中国人最流行的赌博是二种，一是“番台”，这是一种最简单和最不需要技术的赌博；第二种是“白鸽票”是一种六合彩。中国人的赌注都很小，同悉尼白人流行的赌博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有证人说：“中国人不看书，不看戏，不去酒吧，加之绝大多数单身，赌博是他们唯一的消遣。”尽管一些白种底层人，比如海员，装卸工也参与中国人的赌博，"本委员会认为从公平的角度，不应该对中国人的赌博采取特殊限制政策。"
2）关于中国人诱奸白人少女的指控，经反复认证调查，不成立。有证人说：“正经白人女人如果不失足，不可能同华人交往。”白人女人同中国人在一起的有二类：一是成为中国人的妻子或者情妇；二，由几个中国人共享。这些女人或者曾被白人诱奸，后被抛弃；或者受不了白人丈夫家暴；或者白人丈夫进了监狱，无法生存。她们跟中国人交往之前，多数都曾当过妓女。这些女人的供词说她们是没办法才跟中国人住在一起，但中国人对她们比白人对她们好。"本委员会认为这些女人是我们种族中最不幸的阶层，他们跟了中国人之后，物质生活条件都有改善，唯一丢掉的是社会认同。"
3）中国人吸食鸦片的比例比较高，特别是那些赌徒，几乎都是瘾君子。很多跟中国人住的白人女人也成了瘾君子。鸦片不像酒精，对人的影响是非暴力的，但鸦片的成瘾性很强，一个白人女人在等待委员会询问期间，都要食用鸦片。有警察证人说："同酒精相比，鸦片是小恶，因为鸦片给治安造成的麻烦远远小过酒精。”
4）关于中国人行贿警察的指控，经过反复调查取证，没找到确实证据。本委员会认为“反中国赌博联盟”指控警察对中国人违法行为网开一面的指控不成立。
5）中国人居住场所的卫生条件的确不好，但不比同阶层的白人差，甚至还要好。
6）"本委员会认为：总体来说中国人除了好赌，他们是平和，守法，犯罪率较低的群体。特别是他们之间有救助机制，几乎不依赖我们政府的补助。"有证人说："“中国人各种堂会，同乡会都是建立在同乡同族基础上，主要功能一是救穷救急，二是把老弱病残，出不起旅费的人和把死去人的骨灰送回国。”
看完报告，我有点糊涂。皇家调查委员是澳洲最具公信力的机构，他们的成员都是最可信的专业人士。这个报告简直是给中国人加分。可是为什么这个调查结束后，澳洲还连续出台歧视中国人的法律？
原来这个报告的背景是1890年澳洲经济大萧条。
1850年后，澳洲发现大金矿，全世界很多冒险家都跑来挖金。中国最具冒险精神的广东人也来了几万人。
在之后的三十年，澳洲经济高速发展。其中一个标志是墨尔本成了英联邦十几个国家中，第二大的城市，仅次于伦敦。
蛋糕做大了，必然有分蛋糕的斗争。白人善于组织，澳洲白人尤甚。一瞬间，剪羊毛工会，淘金工会，家具工会….都出现在这个世界当时不起眼的角落。
团结力量大。1880年澳洲工人就开始争取8小时工作日，远远早过欧洲。难怪澳洲19世纪就有“工人阶级天堂的美名！”（注2）
金矿挖完了，淘金者涌入城市求生。为了活下来，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中国人吃苦耐劳，抢了很多以前是白人的生意，比如，种蔬菜、做家具和小商贩。
但中国人的成就不是没有代价的，他们付出了白人不愿意的辛苦和舒适。
这份报告中有多个证人说：“中国的家具工人和菜农，从早干到晚，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星期天也干活。他们十几个人挤在一起住，就在地上支起锅做饭。”
1890年经济危机发生了。很多澳洲人没了工作。于是，他们认为中国人抢了他们的饭碗。
再于是，那些中国人身上的一些陋习，被他们放大，成了反对华人的理由之一。
有什么样人民，就有什么样政府。1891年，NSW州已经有了议会。议员听选民的（注：当时只有白人有选举权），白人要保护自己的饭碗，政府就只能出台歧视有色人种的法律。
昨天我在海上钓鱼，碰到一个澳洲人。我跟他请教，这个水域用什么鱼饵好？
他问，你想钓什么鱼？
我说，最好是带鱼。有一天，我偶尔在此钓了几条，以后再也没钓着。我是中国人，喜欢吃带鱼。
他没回答我用什么鱼饵，反而说：“你们什么鱼都喜欢吃，还喜欢吃狗、猫和猴子。
我一听这话有点不对味，脱口就说：“我们还吃老鼠。”
他说：“你吃吗？”我说：“吃。”他说：“真恶心。”
我说：“不恶心，很好吃。我们吃狗吃猫吃老鼠，日本人吃鲸鱼吃海豚，跟你们吃牛吃羊一回事，都是为了蛋白质。人饿急了，都能吃人。”
他不理我了。
我相信再发生经济危机，他一定会投反对中国移民的票！
2017年7月1日
注1https://archive.org/stream/cu31924023440187#page/n29/mode/2up/search/dawson
注2 https://en.wikipedia.org/wiki/History_of_Australia_(1851%E2%80%931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