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坏人变老
防微信公众号被封，把文章陆续搬来，因此发表时间和写作时间差距很大。作者 黄铁鹰
最近一篇东北人在海南偷菜的文章，后边的评论说了很多东北人的坏话，特别是东北老年人的。
我1955年出生在东北，我没在海南偷过菜，但在东北偷过。
1972年，我17岁在长春市初中毕业。跟那个年代所有中国城市初中毕业生一样，成了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被送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十几个自愿不自愿组合在一起，从来没有农村生活经历的十七八岁男女，跑到一个陌生的农村，在一个屋檐下开始集体生活——集体户（也叫青年点）。
第一个难题要把一年的粮食保存好，保证能吃到明年秋收新粮的时候。
一个人一年的粮食要七八百斤玉米，十几个人的就要一万多斤。一万斤的粮食要保存好，不容易。搞不好，就发霉。
发霉的玉米也要吃，因为没有其他可吃的。发霉的玉米磨出的玉米面不是黄色，是黄绿色。蒸出来的窝头，吃时辣嗓子。现在知道了，那是黄曲霉毒素。
第二个难题是把一年做饭和取暖的柴火保存好。我们的柴火就是晒干的玉米秸，秋天收玉米时，玉米秸堆成房子那么高。做饭取暖需要干柴，因此必须保证柴火，全年不能让雨淋入和发霉。
第三个问题是蔬菜，那时东北只有大白菜、土豆和萝卜。秋天把一年吃的菜储存在地窖。
这三个问题都关系吃饱肚子。既要精心照料，又要量入为出，必须要能坚持到第二年秋天。
那时中国大多数人粮食不够吃，每人都定量。城里人按月定量，农民按年定量；提前吃光，只能饿肚子。
有一年，还没到夏天，我们的菜全吃光了。没菜怎么吃饭？玉米饼粘盐水。
柴火也湿了，用凉水把盐化开。实在吃不下，就厚着脸皮向农民要酱吃，每人轮着要！
这三个问题，我们总也解决不好，所以经常饿肚子。
没挨过饿的人，不知道饿有多难受。晚上饿的睡不着，我们就精神会餐。盼着我们养的那头小猪快点长，长大好杀了吃肉。
养了一年，杀了；结果，是痘猪。吃痘猪肉，据说20年后浑身会长寄生虫。
农民说，没事，高温煮了可以吃。于是，没人管20年后的事了，抢着吃。
二十年后，我30多岁时，脸上仍青春痘曾出不穷，我着实紧张过。后来，去医院查，不是痘。
痘猪都敢吃，就没什么不敢吃了。只要是蛋白质的东西都会让我们眼睛发光。
鸡鸭鹅狗长着腿，还能叫，不好偷；偷菜则是常事。
我们会半夜潜入地里。有什么偷什么。红薯和花生还没长大，挖出来生着就吃，味道很好！茄子和白菜也能生吃。
看了习主席下乡的故事，（注1）我真感到人和人差别太大。他下乡时想着怎么能让农民吃上肉，我下乡想着怎么让自己吃饱。
海南偷菜的文章，我转到中学同学群。大家就东北人是不是真有小偷小摸的习惯，辩论起来。
结果，我们班的优秀学生，正直忠厚的班长也承认下乡时偷过瓜。
有人说：在海南偷菜的是坏人变老了的人。我觉得有一定道理。因为在海南养老的东北人，有很多是我这个年龄；如果出生在城市，几乎都下过乡。
是不是都偷过菜？不好说，但应该有相当一部分偷过。
如果我在海南，见到没人看管的瓜果梨桃，很可能也偷。
现在瓜果梨桃不值钱，为什么还偷？
这不仅因为曾经为贼，一生敢偷。还因为我没把从地里偷点吃的看的那么严重。
偷菜在我眼里，跟偷书差不多，只不过偷的东西不那么斯文。
为什么？
1）我们下乡偷菜时，土地属于集体所有——生产队，既然土地是大家的，别人看不见时，往自己口里多塞一把，也不算啥大事。
2）东北地广人稀，田地一眼望不到头，种的东西总像没人管，因此容易诱人犯罪。
3）不仅我们偷，负责再教育我们的老师——贫下中农也偷。
4）罪，一旦犯了，还没被抓到，就容易变成习惯。成了习惯就难改，一旦有机会，心就痒。
占小便宜就是偷，我这个年龄在国企工作过的人，很多都有把公家的东西拿回家用的经历。
不过，我写文章不是为偷正名，而是想探讨是不是东北人真的比别地方的人更能偷？
2010年，我曾给《中国企业家杂志》写过一篇关于东北人和河南人的文章，同这个问题有关。下面是节选。
北京太塞车，坐出租车跟司机聊天是我解闷的方式。
我经常问：“哪种乘客最讨厌？”
他们大都会说：“上车告诉你怎么走的人。还有，说你故意多绕路的人。”
我又问：“哪里的人最讨厌？”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有些发散，原因是北京出租车司机分两种，一种是北京城里的，一种是北京郊区的。
城里的司机一般比较爱聊；郊区的司机不太善于聊。
郊区司机听我这样问，往往会说：“哪里都有好人，哪里都有坏人。”还有的干脆说，“不知道，不好说。”
这些被大北京突然包围进来的北京农民，很多人讲话带着浓重的河北口音，如果不开出租，十有八九会被北京人认为是外地人。
面对这个问题，北京城里的司机一般会先问我是哪里人。
我知道有些北京人对东北人有偏见，我就故意说我是山东人。
听说我是山东人后，他们一般会比较轻松地说，“最讨厌的外地人是东北人和河南人。”
我问：“为什么？”
他们说：“河南人爱骗人，东北人爱打架。”
还有的说：“河南人在北京卖假货和假发票的多；东北人在北京，女的做小姐的多，男的当打手的多。一般北京人租房子听说是河南人和东北人都不愿意租。”
我说：为什么不愿意？
他们说：“本来说好一家住。租下来后，十几个人搬进来。”
我从东北出来快四十年，对自己是哪里人有些混淆。
回东北时，经常被东北人当作外地人。可是一骂人，我的东北话就冒出来。特别是听到说东北人的坏话，不管是不是事实，我都难受。
为什么别人说东北人不好，我难受？我自己说东北人不好，就不难受？我曾为此困惑好长时间。
后来明白了：人的出生地同人的DNA一样，就像身上的一块胎记——改不了的东西。
当别人说东北人不好时，就等于说我身上这块胎记不好；说我身上某个地方不好，不就是说我不好吗？
谁被别人说不好，会高兴？！
不仅是我，很多海外华人也都有这种心理，自己批评中国人时往往头头是道，比如：随地吐痰、大声喧哗、不懂规矩，爱占小便宜等。可当外国人批评中国人这些毛病时，心里就不舒服。
听北京司机说东北人和河南人的坏话多了，我就开始找反驳的依据。
为什么北京出租司机会形成东北人和河南人不好的印象？
我相信一定是他们接触的外地坏人中，东北和河南的居多。
但就此得出东北人和河南人，比中国其他地方的人坏，则犯了统计学的错误。
为什么？首先全中国没有任何一个地区，有东北这样一个地域概念。
比如，问一个西北地区的人，你是哪里人，他绝不会说我是西北人，他一定会说我宁夏的，或者我是山西人。
你问一个广西人或广东人是哪里人？他绝不会说我是华南人。
只有黑龙江、吉林和辽宁的人，如果问他们是哪里人，他们都可能会说是东北人，然后再跟你说是哪个省的。
因此，如果把东北算一个省，它是中国最大的大省。
这个大省和北京之间只隔着一个小河北。北京是中国最有钱的地方之一，东北省是中国最没钱的地方之一，因此，北京的外来人口中，“东北省”的人一定最多。
第二多的一定是河南人，因为河南是中国人口最多的省份。河南人比东北人平均收入还低，而且据北京中间也仅隔着一个小河北。
这么穷的2个多亿的东北人和河南人，距离北京这么近；要想发财，不去北京，去哪儿？！
所以，北京外来人口中，东北人和河南人绝对数量一定最多。
人口数量多，罪犯的绝对数量自然也最多。
不仅如此，全世界任何民族的移民群体犯罪率都高过非移民。为什么？
1）敢背井离乡出来的人，一定是比非移民更具冒险精神，罪犯也恰恰是胆大的人；
2）出来打工的人，年轻人比例最高；任何民族，青年人犯罪比例都高；
3）社会学证明：离开家乡的人，道德自我约束能力相对弱。
因此，在北京的东北人和河南人犯罪比例一定比在老家的人高。
北京出租司机大都不是走南闯北的人，他们对东北人和河南人的认知，主要是通过跟在北京的东北人和河南人的接触中形成的。
然而，出租车司机很少有受过统计学训练的，他们不可能知道，他们对东北人和河南人的印象，被下面两个原因所扭曲：
1）在京的外地罪犯中，东北人和河南人的绝对数量最多；
2）在京的东北人和河南人，本身就是犯罪率相对高的群体。
因此，用在京的东北人和河南人，作整个东北人和河南人的代表，就会把东北人和河南人的平均素质代表低了。
这就是统计学样本偏差的概念——样本选错了，不能代表整体。
如果真想做东北人的素质调查，应该把出来的东北人和留在老家的东北人混起来，闭着眼睛从中选出10万人进行测试。
这样选出的样本才能真正代表东北人。
同理，用在海南的东北人代表整个东北人，犯的也是统计学错误。
因为海南东北人里像我这样有偷菜背景的老人多。
我的分析并不想证明：东北人是高素质的人；只不过想说我们并没有北京出租车司机和海南人想象的那么低。
什么是素质？一群人上公共汽车排队，另一群人加塞；一个人把痰吐在地上，一个人把痰吐到纸巾。这就是素质——物质文明加精神文明。
平均看，东北人和河南人的素质应该比北京人低点。2016年北京人均收入5万3，吉林省人均收入，据东三省中间——2万，河南人1万8。（注2）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不仅如此，北京是国家的脸。北京人被教育的机会多，因此，觉悟也要比东北人河南人高点。
素质高的人自然瞧不起素质低的人。
北京城里的出租司机不仅瞧不起东北人和河南人，也瞧不起他们的同行——来自郊区的出租车司机。
一个北京城里的司机跟我说：“我们公司的司机现在一大半是郊区的农民，开会时别提了，他们身上那味道都让人受不了。”
的确，很多北京郊区的出租车司机，因为家远回不去，晚间就睡在车里；再加上农村洗澡不像城里这样方便，因此，不可能每天洗澡。
后记：这个文章写完后，发到同学群征求意见。
一个同学说：“现在好多外国人瞧不起中国人，说中国人素质低。是不是也犯了统计学的错误？那些去外国旅游的中国人素质，是不是也不能代表整个中国人的素质？”
另一个同学说：“不过，这些中国人的素质应该比中国人平均素质要高吧。用他们代表中国人应该是高估了中国人整体素质。出国旅游的人毕竟是经济发达地区和沿海的多。”
另一个同学问我：“那用你这样的中国人为样本，代表我们中国人，是把我们高估了，还是低估了？”
我说：“一定是低估了。我虽然在澳洲不偷菜了，但有时忍不住可能会偷鱼。”
澳洲鱼多，种类也多。什么鱼可钓，什么鱼不可钓？不同种类的鱼，多大尺寸才可以拿回家吃，都有明确规定。不够尺寸的鱼，必须放生，否则违法。
可是我在海上风吹浪打四个小时，好容易钓到一条44公分的鱼，但合法的尺寸是45公分！
放不放生？
茫茫大海，没人，跟一眼望不到头，没人看管的东北菜地一样！
2018年5月4日 悉尼
注 1 《习近平谈年轻时下乡经历》 2015年9月23日 央广网 注2 《2016年各省GDP 排名》2017年2月28日 观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