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哪国人？
防微信公众号被封，把文章陆续搬来，因此发表时间和写作时间差距很大。作者 黄铁鹰
我家旁边有个养老院，里面住着一个东北老乡，她前年刚过100岁生日。
她叫Hellene，1915年生于哈尔滨，爸妈是德国人。1935年，她到天津一个德国医院当护士；1951年，36岁时离开天津到澳洲。
她先生也是德国人，在天津做裁缝，到澳洲也做裁缝，三十年前去世。
他俩没孩子，Hellene在养老公寓独立生活，自己去买菜，自己做饭，每天下午还要小喝一杯酒。不仅是普通酒，有时还喝30多度的白兰地。
Hellene 100 岁生日，收到很多贺卡，其中有两个名人的——英国女王和澳洲总理。
我问Hellene，他们认识你吗？她说，因为我100岁，他们才知道我。
英国档案系统真神，一个英联邦国家普通老太太的100岁生日都有记录。
Hellene到澳洲后，因为英文不好没能通过护士资格考试，只能在澳洲医院做清洁工作。可能是基因好和经常做体力活，跟她同年龄的医生护士都让她活没了。
看来人不怕有弱点，就怕没强项。能活也是强项。
我问她，你100岁还如此健康，秘诀是什么？
她说，我乐观。刚来澳洲时，给一个有钱的老太太当佣人，每周工资只有2英镑。当我攒了75英镑去银行存钱时，感到富有得可以买下半个澳洲。
富老太太每天下午要小酌，Hellene跟她染上了“恶习”。
Hellene活到100岁，报纸来采访。提起她的出生地，她很骄傲地对记者说，哈尔滨很时髦，被称为东方巴黎。
据沈从文1931年的散文记载，当时哈尔滨的城中心（道里区）有30万人，其中欧洲人有10万，主要是饿国人，出租司机大都是俄国人。
Hellene说，可惜我没去过巴黎，应该比哈尔滨还漂亮。
Hellene爸当时在哈尔滨开一个香肠厂，在她8月时心脏病去世。她笑着说，可能他吃了太多香肠。
她妈独自抚养5个女儿，靠收房租生活。Hellene说，她住的地方离这个大教堂很近。
房租收入有限，她家请不起佣人，只是劈柴时，请一个中国人帮忙。
这个中国人穿的很破，她妈经常说：你如果不听话，长大就要跟这个中国人的儿子结婚！”
我问她，日本1932年占领哈尔滨，凶不凶？她说，对我们不凶，对中国人很凶。我们只是吃的东西不如原来丰富。日本人占领时，我们还可以去松花江太阳岛划船，看到背枪的日本军人，我们挥手打招呼，他们也会回应。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是中国最混乱的时期。我家在哈尔滨和天津都有亲戚，他们对这段的记忆都是同土匪，军队，战争，饥饿和逃难联在一起。
可是很奇怪，同在那段时间，住在这两个城市的Hellene竟然对这些混乱没什么印象？
她说，我只记得1948年解放军占领天津后市，在街道上杀猪做饭的香味。
她脑袋一点不糊涂，不可能失忆。我跟我当过兵的吗妈提起此事，她说：Hellene可能一直住在市中心的外国人居住区，那里相对安全些；另外，战事一般到市中心就结束了。
我问Hellene, 你的祖国在哪里？
Hellene让我问倒了。
她想一会，端起酒喝了一口，说：“我也不知道。我出生在中国，在中国长大，可是我不会讲中国话；我父母是德国人，可我从没有去过德国；我在澳洲呆的时间最长，别人一听我讲话，就知道我不是澳洲人！”
Hellene 1948年在天津结婚，当时天津律师用中文写的结婚证书真详细，不仅有结婚人的名字，还有证婚人，主婚人和介绍人的名字。
这个证书上Hellene的籍贯竟然是：“德意志省柏林县”？！
怎么是德意志省？那国家是谁？
我猜想1948 年，德国还在美国和苏联的占领下，是不是当事国际社会还没想好怎么处理德国--是否允许它建国？作为当时跟美国苏联一伙的中国，自然不敢犯政治错误，擅自给Hellene按一个德国国籍。
不过，这个律师真能整，“德意志省！”
我问Hellene，那你和先生为什么不回德国，而是选择语言不熟的澳洲？
她说，我们要远离麻烦的欧洲，二次世界大战都是从那个鬼地方开始。
我问Hellene，你在中国活了36年，怎么不能讲中文？她说：我的小学和中学读的都是俄语学校，同学朋友也是俄国人，我能将俄语；后来在医院里工作，讲德语，丈夫也是德国人。
我明白了，她为什么在中国最动乱那段时间，对中国人的水深火热没有什么感觉？一定是因为语言限制，加上外国人在中国的特殊地位和生活环境。
她36年的生命，实际是浮在中国水面上的浮萍。
Hellene手上带了一个黄金戒指。这是她身上的中国痕迹，上面刻着中文 “努力”。
她问我，这字是不是“勤奋”？
我说，差不多！
移民不懂当地语言，就是浮萍。
我认识一个从广东来的厨师，他叫阿许。阿许顽强地秉承着广东人身上的勤奋，务实、聪明和敢于冒险。
他在澳洲炒了35年菜，炒出二套半墨尔本的房子。这是澳洲工薪阶层很难取得的成就！
但他至今不能讲英文。
他从没有像澳洲人那样开着车，搭着帐篷在海边和野外度过假，甚至从没有去酒吧；
他买东西的地方永远是唐人街；他每天必读华人报纸上的大陆港台花边新闻；他家有能看中国电视的卫星“大锅”；他对中国香事情的关注远远比澳洲的多。
阿许爱好是看房子，因为还要再买一套。
我问早就入籍的阿许，你觉得你是哪国人？
阿许想了一会，笑了：“不好说。”
2017年3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