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经历的六次经济泡沫

 ​1987年香港股灾:千万富翁变街边小贩

   1986年,我在深圳见到了十几年没见的小学老师。他是出生在印尼的华侨,上个世纪50年代他刚从大学经济系毕业,同一大批东南亚华侨青年跑到中国参加新中国建设。于是,他成了我在长春市小学读书时的老师。

  经历了中国的反右、大跃进、文革,这个老师从爱国青年变成四个孩子的父亲。为了孩子能吃饱饭,1977年他带着全家来到香港。他先从电子厂搬运工干起,几年后开始自己在家里装电子表往大陆卖,后来中国开放了,他跑到深圳办了手表厂。

  1985年,我在深圳见到他。他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深圳(香港)环亚电子集团公司董事长,他在深圳的工厂有一千多名工人,是深圳当时最大的电子厂之一。

  之后几年,我们没再联系。1990年我在香港油麻地逛街,突然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十元两件啦!十元两件啦!我一回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我的老师站在三轮车上,在大声叫卖日本的二手衣服。怕他尴尬,更怕自己尴尬,我没敢上去跟他打招呼。正在犹豫,突然有人大叫:走鬼啦!只见我的老师和其他卖衣服的人,像疯了一样把衣服用人类想象不到的速度塞进包里,推着车子跑了。原来是市政管理人员来了,香港无照小贩专门请人给他们把风放哨。

  从油麻地回来后,连忙找名片给老师打电话,所有电话都不通了。第二个星期天我又去了,那天市政的人没来,老师的生意也很冷清,我鼓着勇气上前跟他打招呼,本以为他会尴尬,可是老师毕竟是老师。他跟我说:我破产了,现在只能做这个事了。见到你真好,如果没事陪我聊聊天。

  我问:那么大的工厂,怎么破产了?

  老师说:嗨!都是一个贪字。1986年香港股市疯了,我看不少人赚钱,我这个学经济的虽然知道股市风险大,但还是忍不住进去了,结果越炒越大,最多一天赚一千万,我把工厂也抵押给银行借钱炒股,哪承想1987年股灾一来,我的资金一下子转不动,房子和工厂都给了银行。

  我问:师母怎么样?

  “她现在在新蒲岗的一件制衣厂剪线头,我们还借了一部分私人钱,这个钱总是要还的。好在这是香港,人只要勤劳,就饿不死;只要饿不死,总会有机会。这就是人生。” 60岁的老师说。

  老师永远是老师。从此,我明白了香港人说的:“马死落地行”是什么意思。

  1987年的股灾是香港人经历的第一次股灾,那是由美国股灾引起的。19871019日,美国股市一天跌了22%,年轻的香港股市一个跟头倒下了,当香港股市重开后,香港股民的钱少了三分之二。有一大批股民像我的老师一样破了产,其中大部分人永远也没有机会再回股市。

1992年日本股灾:跳楼的野村证券员工

  1990年,我到日本公出,顺便去日本最大的证券公司——野村证券参观。当时日本股市如日中天,股市市盈率到了100倍,一些日本的经济学家纷纷说,传统经济理论对日本不适用,日本正在创造新的经济规律。日本房地产更是不可一世,一个东京市的地价就可以买一个半美国。日本企业家就像今天中国企业家一样,在全世界可牛了,到哪儿都像阔佬逛菜市场,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于是,日本人买了美国金融帝国的象征——洛克菲勒大厦,买了美国电影的象征——哥伦比亚电影公司,买了加拿大的森林,澳洲铁矿和香港最贵的房子。日本女人买了70%LV手袋,日本男人成群结队去泰国打高尔夫……

  接待我的是一个中年的经理,他把我送出野村大楼时,站在大厦旁边的台阶上,指着那座新落成的60多层的花岗岩大厦,不无骄傲地说:当今世界已进入信息经济,这个大楼里储存着全球客户的经济数据,野村证券为了保证这些信息的安全,在这个楼下一百米处有一个发电站。当东京受到原子弹攻击时,野村证券都能正常运作。

  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到了1992年,日本经济就不能正常运作了。日本股市从33000点,跌到了11000点。房地产一落千丈,1990年还能买一个半美国的东京,1993年竟然连一个纽约都买不起了。于是,日本企业纷纷从海外抽钱回国救主,不仅把洛克菲勒大楼折一半价卖回给美国人,还把日本好几个银行和保险公司也卖给了外国人。

  1995年,那位接待我的经理到香港,我请他喝酒,他很沉重地告诉我:现在日本企业自杀的人很多,特别是证券界,他手下一个前年才从早稻田毕业的人,上个月跳楼了。电视台现在最热门的节目是教人们如何省钱,比如如何用烧饭的余热煮鸡蛋。

  那一段时间,香港大街上的日本游客少了很多。经济泡沫这个词第一次在我脑袋里有了真实的感受。

1997年香港股灾:给华润做了十年“义工”的负资产女秘书

  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来了,香港哀声一片。本来1997年上半年形势还好好的,楼市股市不断创新高,人们排着队去酒楼吃饭。我们公司开发的一个楼盘预售,买房的人需要前一天晚上去排队。国内一个大明星为了走后门买我们的房子,陪我们唱了一晚上卡拉OK

       我公司两个秘书近水楼台先得月,不用去排队,每人花80万交了三分一首期,买一个单元,可是房子还没住进去,泡沫就来了。楼价一口气跌了三分之二,这两位小姐那几个月脸色很难看。原因是她们把已交了80万首期的房子白白送给了银行,为什么?因为她们买的房子现在只值90万了;如果她们继续执行当时买楼的合同,就要再付160万。

  那个还不大懂香港规矩的明星火急火燎找我退房,我说:你看到门外那两个小姐吗?她们是我们公司的秘书,在这个公司已工作10年。她们跟你一样,也买了公司的房子,因此,她们这10年算给公司做义工了。

  我看明星有点不明白,就解释说:她们工作10年,除去吃喝也就攒了80万,交了这套房子首期后,什么都没剩下,可是现在房子又没了,这不等于白白给公司干了10年。如果能退房,她们早退了。你没看这几天报纸讨论吗,很多人买了李嘉诚的房子,现在变成负资产。有人说,在这种特殊时期,作为香港首富的李嘉诚应该网开一面,不要再追这些负资产的人所欠的房子余款了。你猜李先生怎么说?他说:香港是个重合同守信用、风险自担的社会,你没看到泡沫只能自认倒霉。如果这个泡沫不破,你的房子赚一倍,我也没理由跟你分利润。

2000年互联网泡沫:3亿元变成3千万

1999年末和2000年初,全香港的企业都好像疯了。这次不同于以往,越是大企业越疯狂,不管是搞地产,还是搞百货;不管是生产电子,还是生产水泥的;不管是办学校的,还是开夜总会的;总之全同互联网干上了。纷纷办起了网站,纷纷与IT公司联姻。我当时打工的华润创业自然也不能免俗,虽然公司每年有十几亿净收入,但因为同互联网没有关系,股价还不如一个刚创办两年的互联网公司。股东不干了,说:如果你们再不进入IT,就要找人收购。于是,我们只能绞尽脑汁往互联网上靠。我们付了一笔天文数字的咨询费,请世界最大的咨询公司出主意。可是那些从美国飞来的高级脑袋除了给我们写了两大本资料外,任何问题也没解决;其实他们也解决不了我们的问题,因为我们不是互联网里的虫。我作为公司总经理,当时连发电子邮件都不会。

可是商场是个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游戏。当时许多如雷贯耳的经济专家都说:互联网技术会创造一个全新的经济,谁跟不上,谁就会被淘汰。想想看,谁不害怕呀?于是,我们也拼命想找一家美国IT公司结婚。经人介绍,美国一家IT公司的副总裁来香港,期间可以跟我们谈谈。可是时间约到早上8点,这在香港是非常罕见的商务会谈时间。我有点纳闷:看来互联网的人真不一样!第二天早上,750赶到人家香港分公司,一进接待室我晕了,原来在我们前面已有两批人!一批人正在会议室里同那个副总裁谈着,另一批人还在等着。845分,轮到我们。30分钟谈完,结果不用说了。

  2000年初,正当我被互联网搞得晕头转向时,一个朋友找我。他与一个美国基金创办了一个互联网公司,在香港买了一个上市公司的壳,市值一下子升到200亿。他请我加盟。我说:我不懂互联网。他说:你只要懂上市公司就行。于是,他开出了我不可拒绝的条件——3亿元的公司股票,外加7位数的年薪。做着亿万富翁的美梦,我在新公司上班了。可是上班第一周,互联网泡沫破了。第一个月我的3亿元变成2亿元,第二个月变成了1亿元,第三个月变成3000万,而且有行无市了。

2008年中国股市:基金经理都是骗子

互联网泡沫灭了。中国雄起了。中国转眼之间成了世界第一大钢铁生产国、第一大汽车生产国。2007年,深圳楼价开始超过香港的新界,上海北京的写字楼也赶上了纽约,开户炒股的人到了1亿。于是,中国一下子创造了世界第一大银行、第一大石油公司、第一大房地产公司、第一大保险公司……。这一年,全世界500强排名乱了,那些老牌500强纷纷被中国公司挤出去。中国企业家腰里揣着大把钱,开始到海外买资产。

世界经济的焦点放到了中国,全球的经济天才都在讨论中国,一派说泡沫太大了,另一派说中国正在改写经济规律,潜力远远还没发挥出来。

  可惜经济规律还没改写完,美国次贷泡沫又碎了。中国股市少了三分之一。20079月我回长春度假,碰到我母亲一位老同事,一个当了一辈子会计的75岁老头。他成了中国第一代基民。他把报纸上所有有关基金的报道用剪子剪下来,钉成三本大书;把家里所有闲钱都买了基金。我问他,现在买股票是不是风险太大?老头说,他买的不是股票,是基金,基金是由金融专业人士管理、抗风险能力最强的综合投资工具。他刚买的qdii是走了银行后门才买到的,现在不到一个月就赚了5%。春节后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老头投到基金的20万元,只剩了10万元,现在有些精神不正常。老伴治病需要钱,他捂着就是不卖,整天到银行管人家要钱。见谁跟谁说:基金经理都是骗子。

2015年中国股市,学生“忽悠”老师了。

        2015年4月份,一个毕业好几年的学生打电话给我:“黄老师,我有一个重要的事情,要跟您谈一下。

      我说:“啥事?” 

      他说:“这事必须面谈,只占用您10分钟。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可以随时到您办公室,我现在就在学校。”

         一个小时后,他来到我办公室。他先简单跟我说一下,他毕业这几年都干了什么,然后说:“我去年加入一个金融行业赫赫有名的人士管理的基金。这个基金过去两年,每年回报在50%以上;目前该基金正在进行第二轮融资,最低认购额100万。我们基金创办人也听过您的课,您要想认购,50万就可以。”

        我沉思了一下,说:“你上过我的课,你应该知道我对股市的看法。我是不相信股市有常胜将军的。再说,我现在靠讲课为生,不想做冒险的投资。”

       他说:“没问题,非常理解。我会随时把我们基金情况向您汇报。你什么时候想加入都可以

      二个月后,沪深指数从5000多跌倒3000多。我再也没听到他的消息。

      后来,我听说他们班好几个同学认购了这个基金,每人也都是认购50万。这两年他们同学聚会,见不到他了。

后记

  我是1955年出生的,以上是我活到现在经历的泡沫。其实,所有学经济的人都知道人类历史上这样的泡沫比比皆是,比如:19世纪英国的南海金矿泡沫、荷兰的郁金香股票泡沫,20世纪初的美国铁路泡沫、造船泡沫、垃圾债券泡沫……

  让我奇怪的是:人类怎么一点都没有学聪明?尽管每一次泡沫都有过去的影子,可是人类还是一次次重蹈覆辙。诺贝尔经济学奖快有一个世纪了,那么多聪明的脑袋得了这个奖;卫星在万里的星空中,能知道你把钥匙藏在家门口的第几块砖下;人类也能把羊变成人,怎么人类就是不能避免这些如此相似的泡沫?

  今年我正好六十三岁,我相信我找到了答案——人类在科学上能传承和积累,因此,人能把人送到月亮上;但,人类在智慧上不能传承和积累!以史为诫对人类不灵。人类不能从历史中吸取教训,所以人类永远在重复昨天的荒唐。就像中世纪欧洲种族屠杀在二战犹太人的集中营依然上演、秦始皇焚书坑儒在“反右”和“文革”中变本加厉一样,经济不论发生过多少次泡沫,泡沫还会再发生。

  人类就是人,人类就是由每一代的你我他组成。尽管每一·代父母都告诫孩子,不要玩火,火会烫手!可是哪个人没有被火烫过?!人只有被烫过,才成熟;可惜,人成熟了,就是离开舞台的时候了;舞台永远是新一代人玩火的地方;每一代人只能从自己的经历中长大;每一代人都要创造自己的泡沫和体验它的破碎。

  这就是黑格尔说的:历史能给我们提供的惟一借鉴,就是历史从来不能给我们任何借鉴。

  有人说:经济泡沫中损失的是不太懂金融的大众,金融精英们——经济学家、银行家、基金经理……他们应该能比一般人更早知道泡沫,从而能避免损失。可是大量研究证明:这些精英作为一个整体,他们在预测泡沫的水平上一点也不比老百姓强,因为他们在股市中的平均收益同股民大众一样,他们比普通股民惟一多赚的只是手续费。

  难怪,美国历史上最长的管理美国货币发行的主席——格林斯潘说:“泡沫很难确定,除非它破了。”

      在我有生之年,我绝对还有机会续写这篇文章——“我所经历的第N次经济泡沫”

2018年3月2日 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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