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敬重的女人

防微信公众号被封,把文章陆续搬来,因此发表时间和写作时间差距很大。作者 黄铁鹰

姥姥1908生于河北,17岁嫁给一个不爱她,抽大烟,还打她的丈夫。29岁时,丈夫去世,她没再嫁人,一人把二个不到十岁的女儿和一个尚未满月的儿子养大。 

 为了喂饱4张嘴,姥姥什么活都做,给人家洗衣服做衣服做鞋….。她的手骨节比一般男人都大,是常年干活所致。 

 她在生活最难的时候,找到了上帝。

她说,是耶稣让她有活的信念。 姥姥是文盲,可是到六十多岁时,她竟然能把圣经一字一句读下来。 每天再累再晚,她都要把那双大骨节的手洗干净,打开那本用白布包着的圣经读一段。如果有一天没读,姥姥总像犯罪似的,第二天一定多读一会。

 我们兄妹三人都是姥姥带大。我们上学后,姥姥读圣经的质量越来越高,因为她经常问我们:这个字怎么念? 

 姥姥的学习精神搞的我们很烦,我们总嘲笑她不会断句。当我们上中学后,她识字的水平也小学毕业了。 

 文化大革命来了,一天姥姥跟我说:“小二,把我的圣经烧了吧。烧的时候千万不要让人看到,否则红卫兵会来抄家!“ 

 我那时是红小兵,我知道这书不是“好书”;被人发现了,姥姥就要挨批斗。

我像做贼一样,把姥姥的圣经烧了! 

 1988年我到香港工作,给姥姥打电话说:姥姥你要啥?

姥姥说,香港一定有卖圣经的,给我买一本。

于是,姥姥的圣经学习又恢复了。

 姥姥是小脚,那个年代出生的中国女人都要裹脚。女孩七八岁,有的甚至五六岁时,父母就用长长的布把小姑娘的脚左一层右一层缠起来,晚上也不解开,目的是让脚变小。 

 那时中国人认为小脚好看,脚大难嫁人。裹脚的过程要好几年,

姥姥说很疼,晚上疼的睡不着觉,哭着求她妈给解开。她妈不答应。因为她的脚也是被她妈这样裹小的。 

 一个八国联军的英国军官日记曾这样描写:中国女人走起来像鸭子,因为这个国家有着奇怪的审美,他们认为女人的脚小性感。女人的脚从小就要被她们父母有意识的搞残废。 

 我60岁时,开始仔细思考人生。可是人生太难思考,很多事想不明白,最后想明白一件事:如果幸运,我的人生过了三分之二,要在进入坟墓前成为一个比过去好一点的人。

 什么是好一点的人?我姥姥是比一般人好一点的人。 

 小时候,我们五家邻居住在一个大院,共用一个不到10平方米的厨房。锅碗瓢盆总摩擦,五家人经常闹矛盾。 吵架时,姥姥永远是最受委屈最忍让的。

爸爸妈妈是上班的人,不好意思同人家吵,但关起门有时还指责姥姥软弱。 

 姥姥总是说,基督徒是可以让人打脸的,忍让谅解才能化干戈为玉帛。 

 我和哥哥十几岁后,开始用武力帮助姥姥吵架。姥姥总是打我们,并给人家道歉。 

 外院邻居有一家有七个孩子,1962年粮食不够吃,每到月底小孩饿的总哭。结果姥姥背着爸妈,偷偷把我家的粮食借给她家。

 那时我家也吃不饱,姥姥天天给我们煮稀粥。妈妈怀着妹妹需要营养,有一天看着能照出人脸的稀粥哭了。 

 文革中军队接管了政府,机关干部没事了。他们被要求去农村当农民。我家搬家时,这家邻居送行时,说姥姥是他们的救命恩人,我们才知道这事。

 1961年到1963年很多人吃不饱饭,从河北河南安徽跑到东北要饭的人很多。要饭到各家敲门时,一般人家都不开,并在屋里喊:“走吧走吧,太多要饭的,我们给不起!” 

 姥姥从来不拒绝,如果没剩饭,她也要拿半碗生米送给人家。

我见过太多次姥姥的思想斗争:她装米时,有时装多了,要倒回一些;少了,她又抓回一点;要这样反复好几次。因为,我家也不够吃。 

 要饭的都很脏,姥姥会请他们在门外坐着。他们吃时,姥姥总会用她那浓重的河北丰润口音跟人家聊天: “是又发大水了?还是旱了?” 

 姥姥为什么比一般人好?我相信是她那本圣经。

于是,60岁后我也开始学圣经。 我在教堂找到一个圣经学习小组。

上课第一天,老师给每人发了几个小纸条,每个纸条上面都是一个圣经里的犹太历史人物名字,老师让大家把这些名字按照时间对号入座。 我一个都对不上,大部分人能对上几个。对的时候,他们会讨论谁是谁的儿子,谁是谁的孙子,谁霸占了弟媳妇,谁杀害了兄长....。

 听着他们讨论,这些圣经里的名字和故事在我脑袋里活了。小时候,爸妈上班后,家里有时会来一些姥姥的教友,跟她一起学圣经。

姥姥记忆力好,往往是姥姥给她们讲圣经里的故事。我在一旁无意中脑袋留下痕迹。 

 第一堂课结束时,我跟大家说:对不起,我上错班了。你们是大学,我应该是学前班。但我今天感到很神奇,一个中国文盲的女人怎么能把基督教,好几千年历史里,那么多事件和人物都记住? 

 于是,我跟他们讲了我姥姥。他们也非常吃惊,最后老师说,早期圣经的历史就是靠你姥姥这样的人,口口相传的。 那一刻,姥姥在我心中,从好人成为圣人。

 姥姥八十岁后,小脚走不动了,她就让我妹妹用自行车每周带她去教堂。她去教堂的衣服再旧,也要刚洗过的;白色的斜襟大褂,黑色的裤子,白色的袜子,黑色的小脚鞋。

 姥姥头发好,到老都没怎么掉。她的头发永远梳一个小簪。去教堂时,她会仔细对着镜子,在那个小簪上抹上几滴头油;再用她那粗骨节的大手按一按。 

 此文纪念姥姥诞辰一百零九年 2017年3年8日 悉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