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洲安乐死
上个月,首府为墨尔本的维多利亚州通过了澳洲第一个安乐死法律。根据该法律,如果二个医生认定:一个病人只能活六个月了,当病人提出要结束生命时,医生可以帮他(她)提前告别世界。(注1)
一个反对该法案的议员说,这个法律将让墨尔本成为澳洲安乐死之都。别的地方想死,又死不了的人,都会跑这里来!
没错,这个法律会增加墨尔本的竞争力。最适宜人居住的城市,当然应该考虑人的全方位需求。人不仅要活的好,也应该死的有尊严。
让我感兴趣的是这个法律的出台过程。该州立法议员一共用了100多个小时,其中包括2次,超过24小时马不停蹄的昼夜辩论,才最终通过这个法律。(注1)
辩论中间还差点出人命。有个议员身体不适,被救护车送进医院;检查后没事,直接回议会继续辩论。(注1)
安乐死不像打仗救灾那样紧急,为什么非要这样拼命辩论?
研究半天我才明白,原来西方议事有一个规则,叫filibuster——阻扰议事。当一个立法肯定会得到多数议员支持通过时,占少数的反对派议员可以故意不停地发言,拖延这个法律的表决——从而阻止它通过。
这样做合法吗?合法。
议事的前提是让人说话——议员有权对要表决的法案发表,意见和提出问题。
这样做能成功吗?有时能。
西方法律比较严谨。一个不起眼的法律,正文加注释往往几十页。如果对文本要逐字逐句,进行鸡蛋里挑骨头的讨论,必然非常耗时。
议会是立法的专门机构,每年都有很多法律要讨论。澳洲联邦议会每年平均要通过100多个立法,因此,不可能在一个法律上耗时太多。
反对的议员如果有足够的话题和体力,并决心用阻扰议事的“玩赖”手段,就很可能把一个立法提案讨论黄了——主持议会的人会决定:算了吧,还有别的法律要讨论,这个先放放。
因此,阻扰议事的俗称就是“把立法提案讨论死”(Talking a bill to death)。
不过,这次安乐死的法律没有被讨论死,因为反对的议员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一个阻扰议事的议员,甚至把一个据说能同死人对话的通灵者的文章,一字一句在议会上念完。最后,实在没词,也没劲了;投票吧;立法通过了。
这个“荒谬”的做法起源于二千多年前的古罗马,(注2 )但至今所有西方国家仍然还保留这个议事规则。
为什么?因为这是共和的精髓。全世界206个国家,有159个国家官方名称是共和国。(注3)
什么是共和?共和就是公共事物和国家,不由国王一个人说了算,而是大家一起商量。
商量就是议事,就是讨论。议事和讨论不是吵架,七嘴八舌不行,必须有规则。
说什么?谁先说?谁后说?说多长时间?谁有权利打断?什么时候能插话?什么时候能质疑?什么时候算说完......?这就是议事规则。
没有议事规则,大家不可能在一起议事。没有议事就没有共和,也就没有共和国。
阻扰议事看起来荒谬,但却是所有议事规则的基石。阻扰议事的真正目的是让人把话说完,再做决定;不让人把话说完,还共和(商量)啥?!
人类很早就发明了共和,民主是很后来的事。民主和共和是完全不同的二码事。民主的精髓是平等,不分贵贱一人一票。
西方政治制度的设计者保留阻扰议事规则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阻扰议事还能防止大多数人用民主的规则——少数服从多数,侵害少数人的利益。少数人可以用这个规则,拖延和阻止对自己不利的立法
然而,阻碍议事跟所有规则一样,都会被滥用——成为党派政治斗争的利器。它降低了西方社会的立法效率,很多本该通过的法律被一拖再拖,甚至永远不能面世。
这就是共和的代价——大家商量着做事,自然要慢。
为了提高立法效率,很多国家对阻碍议事的规则做了各种各样的限制。比如,发言者在讲话时,不许脱离主题,不许吃东西,不许靠着桌子,甚至不许去洗手间;有的还限制讲话的时间;也有规定在什么情况下,不许采用阻碍议事......。
但阻碍议事依然是西方议会经常上演的重头戏。
世界上最长的阻碍议事记录是由南韩议员们创造。2016年,南韩议会在讨论防止恐怖主义的监听法律时,38个反对派议员连续讲了192个小时,几乎整整9天。(注4)
为了不上洗手间,有个议员连讲10个小时都不喝水;还有的议员先在桑拿浴把身体水分蒸掉一些;为比较舒服地站着,好多议员都穿运动鞋。
其中一个议员的讲话是,一字一句完整地读了一本英国政治小说——《1984》。小说主题是如果允许政府随意对公民监听,老百姓的一举一动,包括做爱都会处于政府的监视下。
可惜,这些南韩议员没成功,他们就差几个小时没能坚持到议会辩论结束的最后期限——3月10日半夜12点。该法律在他们筋疲力尽结束讲话后,立即被投票通过。
阻碍议事的发言者需要体力、决心和不要脸。听众则需要耐心。澳洲有个议员,为了应对阻碍议事的发言,晚上干脆穿着睡衣进会场。
美国历史上最长阻碍议事的发言者,是1957年的瑟蒙得议员,他连续讲了24小时。憋不住要上洗手间时,工作人员在衣帽间放一个桶,让他一脚踩着会场地板(只要踩着会场地板,就不算离开议会),另一只脚站在衣帽间;工作人员用衣服给他挡着;解完手后,继续开讲。(注5)
后来有个女议员效仿他,讲话那天特意穿裙子;解手时,工作人员拿来一个垃圾桶,用布帘子给她挡着;她不离开讲台,就方便了。(注5)
特朗普和奥巴马在所有问题上都针锋相对,但对阻扰议事的规则,俩人却出奇一致的深恶痛绝,因为阻扰议事让他俩的新政都不能顺利出台。
西方政治家都知道阻碍议事的弊端,但迄今为止没有一个国家废除这个规则。因为他们知道,他们随时会下台成为少数派。
当成为少数派时,谁能保护他们?是规则,只有规则。
阻碍议事规则是悬在西方执政党头上的一把剑。它让执政党知道;不要以为人多势众,就可以出台欺负少数人的“恶法”。
我有一个广东番禺的朋友,叫阿许,50年代生人,小学只读四年。改革开放前,在蛇口偷渡香港三次,均被抓到遣返;改革开放后,在深圳先是帮人家卖菜,晚间就睡在菜摊上;后来,自己开小店;再后来开超市;30年过去了,十几亿身价。
大前年,我见到阿许。他告诉我:“不仅是为了赚钱,也为了出气。去年香港一个新楼开盘,我一下子买了六套。”
阿许每年过年都回自己的村子,给孤寡老人送米送油发红包。由于成了惯例,有几年拜年去晚了,村里有人说:“阿许怎么还不来送钱?!”
我问阿许;“如果你们村现在进行民主投票,分你的财产。你估计会有多少人同意?”
阿许说:“绝对99%,剩那1%还是我亲戚。”
如果有阻扰议事的规则,阿许就可以把那1%亲戚组织起来,在投票前让大家轮流发言,细数阿许是怎么一个苦出身,怎么读不起书的聪明懂事的孩子;怎么冒死偷渡香港,怎么抓回来给警察打;改革开放后,阿许如何辛苦地为老板打工,甚至连老板的内裤都给洗;怎么从第一个小店开始,一分钱一份钱赚;怎么抓到机遇和冒险,借钱开了第一个超市;发达后怎么不忘故乡,给村里修桥修路……。
阿许62岁了。如果把他的故事往细里讲,怎么也要一二天。讲的过程,再有人插话,提问和澄清,可能几天都讲不完。
如果有人打断说:不要再叙述阿许的发家史了,现在的结果是,有的乡亲太穷,阿许太富,光座驾就好几百万!无论如何都应该把阿许的钱分给大家,共同富裕。
阿许的亲戚们就会发言说:那几家贫困户为什么穷?因为他们家女人懒,男人还好赌。扶贫款拿到手,就去喝酒赌博。如果不信,我们可以找证人,证明他们在何年何月何时何地用扶贫款去喝了多少次酒,什么酒,赌了多少次博…..。
村议会如果允许这样发言,村民一定受不了。
倒不是因为阿许的亲属们讲的多有道理,而是讲的没完没了。村民除了有分阿许财产的需求,还有很多其他需求:比如,治安、防火、小孩教育、计划生育、违章建筑等等,如果让阿许的人没完没了这么讲,别的事都干不了。
于是,他们说:“算了吧,分阿许财产也不是太急的事,让他先继续经营,明年再讨论!”
2017年12月5日 悉尼
注1http://www.theage.com.au/victoria/historic-euthanasia-laws-pass
注2https://en.wikipedia.org/wiki/Filibuster
注3https://en.wikipedia.org/wiki/Republic
注4 http://www.bbc.com/news/world-asia-
注5 http://mentalfloss.com/article/53827/5-weird-things-done-during-filibusters